写作的本质在于创化和生成。在语词的推进与碰撞中,不存在的东西生成了,不完整的东西获得了整体的呈现,不清晰的东西被照亮了。这是写作的魅力所在,同时也是阅读愉悦的源泉。写作不是抵达文学成品的过程,而是作品活力的一个永远的支撑点。写作永远“在路上”,作为一种召唤结构,作为诱发体验的触媒,它向着自由的阅读、阅读的自由寂然开放。每一次阅读因此而不同程度地成了对于写作本身的体验和追忆,它是一种复原,一次重写,或是一番修缮。作为一种隐秘的快乐,作为一种个性化的发现和创造,作品为写作和阅读所共同拥有。然而,长期的写实主义文学教育导致了人们对语言摹写现实能力的盲信,几乎窒息了人们自由阅读的快乐体验。
林白的写作得以在90年代充分展开并引起人们的关注,就在于她对写作精神的领悟以及由此而获得并鲜明呈现出来的个性化特质。确切地说,她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具有某种沉湎的品质:对语言的幻想性质和语言的流动所带来的快感的沉迷。林白曾颇有寓意地将写作称作是一种“飞翔”。她的写作也似乎正是携着她那诗意的、感性的语言,一次次地向着某个未知的领域(过去时间的某一点或个人经验的某一个领地?)突入、飞翔。在她的中篇《致命的飞翔》、《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以及长篇《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等作品中,我们都分明能感觉到她追求“飞翔”境界的那份投入和固执。但也应该承认,在这些作品中我们也同时感觉到林白的一次次冲击并不轻松,常常是短暂飞翔所带来的挫折感阴郁了她叙述的调子。用她自己小说的标题来说,这些飞翔每每被“致命的”恐惧死死地咬住,以致最终陷入一种浓稠、晦黯甚至是焦躁和潦乱之中。这种结果不只表现在作品的结构与场景中,它更是作者实际写作境况的显现。
林白的新著《玻璃虫》与此前的作品相比,似乎突然间跨越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峡谷,展现出一片水草丰美的开阔画面。“水草丰美”,这是这部小说的正文和跋语中多次出现的一个词,它似乎暗示了这部新著诞生过程中的一种“美妙的”生命状态,它是“写作”对于写作者的馈赠。“玻璃虫,多么可爱的一种虫子啊!林蛛蛛,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美妙的音乐。我将真实的人物和真实的事件镶嵌进虚构的小说之中,使他们浑然一体,当你以为它是真的时候,它有可能是假的;当你断定它是假的时候,它却可能是真的。”一部“虚构的回忆录”,颠覆了真假之间的壁垒,还给写作一个清白。
一种轻松、愉悦、通透、明亮的调子流贯全书。电影厂的寻梦岁月,青春与性爱,80年代的激情与狂热……在语词的畅快流动中若隐若现、亦真亦幻、水乳交融。林白似乎在《玻璃虫》中才真正遭遇和体验了她理想中的写作境界:生命的黑箱终于被打开,被语词的光辉通体照亮;往昔的经验薄如蝉翼,在流畅的叙述中走向澄澈透明。